一燭光，我也要亮著

我出遊期間得知台灣發生了八仙樂園慘劇，也得知荷蘭捐贈了皮膚，荷蘭媒體並無宣揚此舉，所以多數荷蘭人是知道台灣有個水上樂園出了意外，但並不知道自己國家做了義行。我還是向我所認識的荷蘭這一家人道謝，雖然我也不是受害者或其家屬，瑪優和孩子們也不是全荷蘭人，但是這種雪中送炭無法忽視。



托比的成績一直沒好轉起來，所以做了留級的決定。大王起初很擔心托比的心理狀況，結果沒料到我們去到荷蘭看到的會是：陽光的托比、抑鬱的愛傳。認真說起來，我幾乎要覺得是愛傳出事了，他的沉默寡言到達一種不尋常的狀態，反而要留級的托比對大王說：第一步是接受，接受自己就是不好到得再來一次。然後就像個陽光男孩，自得其樂起來。

我雖不喜歡荷蘭的教育體系，但對荷蘭如何開導小孩，非常訝異並佩服。同時間，愛傳的沉默寡言當然不是只有我注意到，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發現，所以瑪優也早安排愛傳和心理醫生談，甚至做了一些測試，結果顯示愛傳並無心理問題，就只是不那麼喜歡講話罷了。愛傳當然也沒和我們分享他的心得或感想，他靜到一個也挺好笑的地步，有一天我們去吃飯(在克羅埃西亞)，他點了一個看起來很正常事實上卻超級辣的披薩，從頭到尾沒說什麼，只有大王想忙灑胡椒粉時他說了聲不要，後來托比吃完他自己的餐點，把手伸往愛傳的披薩挑了條洋蔥吃，才一小條洋蔥就辣到他驚聲尖叫起來，我立刻也伸手挑了一條(我們都知道愛傳不愛吃洋蔥，所以他從不介意我們自助吃他餐盤裡的洋蔥)，我也立刻被辣到飆出眼淚，大叫：愛傳你怎麼都沒說！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你的披薩這麼辣，如果不是有人試了！

前情接後戲，我馬上自顧自的爆笑起來，「難怪你不想再灑胡椒，大辣還灑胡椒多可笑！」，我們都對愛傳的無言感到不可思議，實在也太無言了。愛傳雖然沉默寡言，倒卻不會毫無反應，他靜靜地笑著。我甚至開始想像，這孩子說不定一點也不想玩拖曳傘，只是他不會(願)說出來。

瑪優和我們說，去克羅埃西亞之前，她問孩子們會不會想她？托比立刻回答「我會想菲羅(家犬)」，靜默的愛傳則在出發前對瑪優耳語說「媽，我會想妳的」，我聽了心都一同化了。喔不，我不會吃味，很多年以前，當瑪優和我說，愛傳講話時似乎很經常地注意著我的回應，我回她說，但愛傳的手永遠只給父母牽，不會給我，就算他一點都不討厭我，或甚至喜歡我。我一直都知道愛傳的界線在哪裡。托比相對的，小時候就願意讓我牽手，當我們在克羅埃西亞的街道遇到免費擁抱時，他也會去和人抱，但這種人從不是愛傳。

說起來托比當然比較容易相處，他自己一方面蠻能自嗨的，一方面又很愛問問題，他和我們說了一個他很自豪的冷笑話(Look! We are in a maze, that's amazing!)，說完大家都沒反應，直到他自顧自的重複一千零一次後，我們之後終於次次都笑了(因為遇到打不退的瘋子)，托比就是這樣一個孩子，就算沒人理他，他也可以在那裡拿樹枝自行揮棒一萬次(他有在打棒球)。愛傳相對之下，靜到讓人無法不起疑，連主動找話題拼命問他話，他也不見得每次都會搭理，雖然他看起來也不會不友善。

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問愛傳在想什麼，感覺什麼？他和我說，他只想要快樂，我接著問那他快樂嗎？他說他是快樂的，我說這樣就好。
我自己也想過好幾次，我青少年時也是這個死樣子，我姊甚至氣到和我說「我氣的不是你的安靜，而是和你打架你也不反應」！我一直警醒自己不要套用自己的經驗來看愛傳，也安慰自己青少年就是賀爾蒙會失調，沒甚麼大不了的，但我還是會擔心自己遺漏了孩子傳出的什麼訊息.....因為實話說，我的青少年並非只是賀爾蒙失調而已。

大王和瑪優的經常對話是繞著世界議題轉，有一天，在聽了父母談論歐盟的事之後，愛傳突然很小聲地說「我對人性失望」，我嚇了一跳和他說「還太早了」。但，我多希望這世界能讓孩子們不要失望！我多希望我們大人能真正做些什麼！至少至少，不要讓自己變髒變殭，不要用自己學會的世故和生存本事來參與汙染大競賽，還反過來嘲笑孩子們天真無邪的夢想。

我有時會在內心哭喊著，我們究竟要給下一代什麼樣的世界？我絕不是個有大愛的人，我就只是一個用過公廁會想到下一個使用者的人，如此而已。我們要交出什麼樣的世界下去？我也不理解為何許多我輩之人，能冷漠(愛的相反)自私如此。能不愛一切、也不管一切至此。

在我上一個人生大低潮時，儘管極度失衡憤世忌俗，倒也說過一些至今我仍認為是對的話，在我拔去全牙習慣假牙之時，我確實發現一切終究能習慣的，不用幾個月我早就忘記真牙的感覺，並完全接受假牙沒什麼不好，我發現人確實是可以對壞事、對世間陰暗面也產生習慣和適應的。我當時說，你可以對無可挽回的事實去接受並習慣，這對我們有好處，也加快我們縮短人生低潮期，但，希望你永遠不要對還可以改變的事也那樣接受適應！萬萬不要認為或接受公廁永遠就只能那麼髒，關鍵只在要不要花心思去做好管理和教化而已。

愛傳托比很快又要來西雅圖了(和我姊的兩個孩子會面)，這次在荷蘭的告別於是也沒那麼悲傷，因為知道不久就會再見。神奇的，以往我和兩子告別時都只是握手再見，這次愛傳卻突然給了我一個擁抱，讓我又驚又喜，久久無法回魂。喔！孩子，我多希望我永遠不要使你失望.....這樣就好，我只要這樣就好......